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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10
小椴
前情提要:
韩锷携小计潜赴长安,却无奈陷入立储之争。韩锷小时的生活也全回放于众人眼前,包括艾可对他的一腔畸恋。更让人意外的是,余婕竟然是诈死!很多谜团也随之显山露水起来......
第四十章:思子台边风自急
玉娘湖上月应沉
第二天一早起来,韩锷却被迫忙了开来。他现在责任繁重,皇上对他也极为重视。近日因见龙城卫首领肖珏办事稳当,已擢升他为宫城禁军首领。皇上又道韩锷治下有方,问他身边还有什么出色干才,韩锷只好荐了乌镇海。皇上就派了乌镇海任长安城内巡察的差使,主管宵禁治安诸务,手下也有个八百余兵士。这么接连擢升韩锷手下,又都是接管禁中亲兵,不仅百官吃惊,连韩锷也觉得有点儿大出意外--那皇上不过只跟他私见过一次,说了些他做的梦,凭什么就对自己信任至此?他到底又做了些什么梦?关于小计,他又知道了多少?难道那梦境竟可以如此左右他的心志?大荒山的人,潜隐多年,看来所图也大。他身边的那个内侍,到底与大荒山一脉是何关系?
所谓知渊中之鱼者不祥,韩锷现在是越来越能感到这种不祥了。这次长安之行,他其实是被迫前来的。开始还以为自己是主动,哪承想,一入长安似乎一切就已落入了别人的套中。这个长安,他是不是来错了?
他答应小计时,没料到今日不管是肖珏还是乌镇海处都有无数麻烦事要处理。如今宫城防卫之务大半落在了肖珏头上。紫宸中现在主管宫禁的是"六幺"陆破喉,与他的交道也多半由肖珏打理,但此间颇多微妙处,所以肖珏时时有事与他相商。乌镇海也要主管城内巡防,他们如今虽非直隶韩锷,但一向尊重韩锷,好多事都要找他商议。韩锷现在朝中的职位本大为尴尬,他本帅抚北庭都护府,以一方之帅职久驻长安,已颇不妥。但皇上之意却似不愿他骤去,虽领命兵部行走,究竟不是实职。这日从他清早一到兵部入值,就被缠住。近日朝中多有武官与他频频接触,因是公事,韩锷也推托不得。直到辰时,才处理完杂务。接着,却有人来请却是皇上设宴,与百官同乐。
他心下烦恼,暗道:只怕要有违晚上与小计游乐之约了。他担心小计的安全:以小计的脾气,今夜这么热闹,是断不肯呆在宫中闷气的。否则在肖珏身边,以他为人的精细警醒,韩锷还能放心。如让他一人留在宅中,却大是可虑。韩锷当下就叫连玉私下给乌镇海传个话,叫他召齐十一胆卫,陪小计上街耍耍。好在今日长安市面的安全是乌镇海负责,想来还照应得到。十一胆卫俱为韩锷百战之后的肝胆之将,多少也能让他放心。他这里安排好小计的事,心下略安,才去了"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中,盛筵正开。他到时,皇上因为体倦,才出来晃了一下就已退席了。楼中现在高坐首席的却是当今宰相左仆射陈希载,他年纪大概有六旬,头发已然花白,眼光昏弱,看似老朽,但韩锷情知,就是这个人目下统领着全国的文官系统。
对席则是东宫太子太傅韦灵。他峨冠博带,官居一品,是朝中耆旧。韩锷一入花萼楼,就见迎出一个人来,笑着引他入席。他引的方向却是首席。那边陈希载已笑着站起来招呼,呵呵笑道:"韩将军,有劳了。禁中防卫事务想来繁杂,全靠韩将军一手打理。我们这些人,倒可以享些清福,开怀畅饮。"这酒席却是一张张紫檀条桌围住中间地毯,成两行排就的。陈希载身边特意留了个位置,想来就是在等韩锷入席。韩锷在两侧朱衣紫绶间缓步穿行而过,旁人的目光有艳羡也有妒忌,他却只觉如履薄冰。陈希载对他极为客气,含笑一拉他手,牵他入座。韩锷却也不知该不该谦逊,只有微笑入席。才入座,却见陈希载已然站起,举酒四顾道:"如今河清海晏,宇内升平,你我能同享此太平之乐,一是托圣上之福,二来却也是得韩将军率部力靖边塞、消弭大患所得。这一杯酒,却是要敬与韩将军了。"
韩锷口讷,连推不敢,见座中百官差不多已人人站起,持酒相颂,当下也只有站起。他眼光一扫,却见对面的太子太傅巍然不动,也并没有端杯。韩锷心头微微一凛,还是先把这一杯酒喝下了。他重新坐下后,却听陈希载道:"韩兄,未曾谋面之先,我早已十数次得古超卓兄手札,其对韩兄敬仰之情,跃然纸上,老朽正不知以韩兄之风华正茂,当是何等神采,近月来得亲颜面,果然英姿天纵。"
他话里尽多虚文,韩锷一边与他应酬,一边却想起当日自己人在塞上时,那些粮草军务和所需要得到的朝中的支持也大半是被他这么文绉绉的话所拖延塞堵住的。却听陈希载话锋一转,含笑道:"却不知韩将军仙乡何处?"
韩锷一怔,道:"就是长安了。"陈希载的声音忽低了下去,恰好能为韩锷听到:"不知韩将军堂上二老可都还安好?"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手里金杯的沿儿,一圈一圈轻轻地摩挲着。韩锷一愣,心下茫茫一失:堂上二老,堂上二老......却听陈希载低声道:"怎么老朽听闻,近日韩将军的令尊已然仙去?"
韩锷心中隐隐一痛,却也不由冷冷一笑:仙去?那样的死,也叫仙去?却听陈希载低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不过,近日东宫的太子洗马诸人却连上奏议,把韩将军给参了。说风闻韩兄老父近日初逝,韩兄却未依例而报丁忧,实是大违朝廷以孝道治天下的大义。不加严罚,不足以昭告天下。这事,韩将军却知道吗?"
丁忧?韩锷愣了愣,才想起朝廷确是一向有此体例。所谓丁忧,就是朝官如有父母死去,依例当上书自请去官,披缟守制,以尽孝礼,三年之后,才能奏请复任。韩锷愣了愣,他倒是一向没想起这个,心里也知这是官面文章,东宫所在意的又是什么孝道了?自己还奇怪近日东宫怎么没什么动作,原来他们早已发动!
陈希载见韩锷不答,低声含笑道:"韩将军,好在这事老朽在阁内却已先得知。韩将军为当今朝廷股肱之臣,何况当今局面,朝中不靖,四海纷乱,不说别的,就说西边吐谷浑之事,不得韩将军,又有谁可处置?天地君亲师,那事君之道原是排在事亲之道之前的。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朽心知韩将军非为不守礼制,而是为大孝不为小孝,已上书奏请‘夺情’之议。以韩兄在朝中责任之重,想来圣上也是不可一日无韩将军的。这‘夺情’之议,想来这两日就要批复下来。"
原来是这样。所谓"夺情",却是朝廷逢重臣上报"丁忧"时,为国家大事,特命夺情,不许守制。韩锷细细地吸了口气:这个汉家制度,这个朝廷,就是在这样一些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满是私欲的倾轧中运转的。仆射堂如此示惠,想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中,已把自己看做强助了。他微微一笑:"多承相国看重。"
却见陈希载微微一笑,指向对面道:"韩将军,那边坐的那位就是滁王--当今圣上的三皇子贽平,他对韩兄敬仰久矣。皇上这些年一向最疼爱的也就是他,当年曾数度私许传位于三皇子。三皇子为人仁爱,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长子的话,而得继大统,怕真是天下苍生之幸了。韩将军,却不知对立太子是立长还是立德有何高见呢?"
韩锷听他一语及此,心中已悚然一惊:来了!他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只笑一下,端起一杯酒,冲陈希载敬道:"小子无学,以相国来看,却是如何最好呢?"他们就这么兜兜转转地交谈了小半个时辰,韩锷一回眼,却见侧门内连玉走了进来。韩锷一见他脸上神色,心底就微微一惊--连玉这人稳重,一向不太喜怒形于色的,怎么头上出汗?
却见连玉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韩帅,小计遇险!"
只此六字,韩锷已经色变。他一起身,冲陈希载笑了下,当即离席。离席前眼光扫了东宫太傅韦灵一眼,却见那老家伙也正看向自己。他与连玉才出楼,已急声道:"哪儿,谁下的手?"
连玉也知事急,开口极为简短:"东市中,似龙门异与北邙鬼的人!乌将军已告急,十二胆卫已丧三人,但他们护着小计已退向了思子台。但思子台边好像还有埋伏。乌将军得信已经赶去。来报消息的有三人,其中两个已遭截杀而死。韩帅......"韩锷一拉连玉,已退到楼下暗影中,他脑中电转:东宫果然动手了!他心中定了定,已对连玉吩咐道:"你先去肖将军那里,说知这事,然后,叫人飞马去太平坊漠上玫住处,告知她这个消息。龙城卫中,叫肖将军无论如何选出些好手急赴思子台救急。他自己,则叫他去见陆破喉:今日宫门一旦有警,就马上紧闭。"
连玉疑惑地看了韩锷一眼:"韩帅,难道你不去?"
"韩锷已经出了花萼楼?"太子贽华面沉似水。
"是的,他已经出了花萼楼。"
今日是万寿节,嘉福门内,长乐殿中也正自设宴。此宴中人却多是五监九寺的官员--花萼楼与长乐殿,今日宴请百官的宴席却开设了两处,由此也可见出东宫与仆射堂对立之势。不过五监九寺中官员多有内官,所以他们也一向自成体系。东宫太子在皇上于花萼楼中起驾去后,先梭巡了一刻,就来到了长乐殿中。他本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欢,皇上却叫他退下了。他无暇思量什么父子情深,因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听他低声对前来报讯的人道:"那,宫门外对付他的人已准备好了吗?"
他手下点点头:"太子放心,诸事俱已妥帖。"
太子贽华一皱眉:"可是他手里那支剑......"最让他顾忌的还不是余小计的身世,而是韩锷手里那支无惧无忌、独荡八荒的剑。他居然可以以一剑独开西域之基,如此才能,让东宫太子如何不心惊?他身边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阳杜家的人。只听杜香山淡淡地道:"太子请放心,韩锷赶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赶到了也没有用。"
东宫正自心下疑惑,没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来,低语禀道:"已经传报,韩锷斑骓已驰出了安上门。"安上门外,就是宫城之外了。宫城之内,如今为肖珏与紫宸所禁,东宫想要谋划什么,尽多掣肘。但宫城之外,嘿嘿,就是他与仆射堂相争的天下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是一首旧诗。要描述长安城中万寿节这一夜的富庶风流的景象,也许只有苏味道的这首诗相仿佛了。才刚入夜,东市之内,就已人影憧憧。小计刚到的时候心中还稍有不乐:锷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务牵绊住了,可他也明白韩锷目下身陷长安,到底是为了谁。今夜东市灯火通明,因为是万寿节,大家尽可以借了题目来敞开自己的快活。时不时各处还在放着焰火,当真火树银花,小计慢慢看得眉开眼笑起来。
此时东市之内,却已暗布了连城骑中的十一胆卫。乌镇海身居要职,无暇分身,但知道小计要到东市来玩,所以这里设防也最严。但他们的保护是看不到的。余小计看着四周热闹情景,心道:锷哥现在要在这儿就好了。今夜之后,他也许该跟锷哥说:他想让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让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计想起太极殿上的皇上的面容,却全无亲近之感。他想回军中,他们是男子,一个男子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永远的边患与永远的开边!
前面一处景致吸引了他:只见东市靠南边的入口处,这时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那地界做了一个灯山,各种奇样花巧的宫灯叠楼架屋地扎成了一座山,当真灿烂。那里正放着焰火。那焰火放得也大是有趣,从几米高的高处,整个儿拉开一扇屏,那屏上密布枝叶,有好多花草。小计要看那焰火怎么放,他挤进人群,却见那放焰火的人已点燃引线,接着,十几米宽几米高的一个架子上,就似飞瀑流泉般地开了一道银瀑,星光飞溅,小计不由惊喜,不自觉张开了嘴,拍起手掌来。他身边的李大哥也不由瞠目称奇,喃喃道:"这样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间所为,该是宫中匠作监的手笔。"
余小计出身大荒山一脉,感觉原就要比一般人灵。他一听到"匠作监"三个字,心头忽然一惊。他脸色微变,已觉四周隐有杀机。他低语了一声:"李大哥,咱们走,有问题。"
他一语才罢,已觉有人无声地向他们身边挤来。他一拉那李华的手,就向外挤去。李华身列十二胆卫,本是技击出身,又身经百战,一语提醒,已自警觉。但四周声音太杂,他也无法发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拉了小计只想快走,可四周人太多,怎么也走不快。余小计正要施出身法,忽觉手被李华用力一拉--那李华身材健壮,一步就已把小计环到自己身后。他这突然一错步,小计一惊,接着,却发现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惊叫,李华双手一抛,忽已把他抛入空中,掷向人群之外,然后一回首,一把拧断了暗袭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两人就要向小计落身处拥去,李华忽一伸臂拉住了一人的领子,那人回身一打,李华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插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后,那刃芒竟贯穿他的胸肺,直插入那人心脏。余小计在空中看得热血一涌,只见李华最后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来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小计快走。四周人声喧嚷,那火树银花太明亮了,反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异动。小计只看着李华的身影无声地倒下,没入人潮中。
这分明是筹划好的刺杀!那匕首似是龙门异中的独门兵器。可这场景的布置分明得之于匠作监,东宫今日分明已令各部全力出手!余小计的身形才腾出人群,已有三人在他落地处等着--这是完美的围袭,余小计躲他不过。这时,忽有人影闪出,他一人先于小计直压向那三人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胆卫中的吴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飞了小计,把他踢向左首。然后,他全不管扎穿自己身体的利刃,双手一夹,一下就夹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面双腿也夹住了另一人的头。那二人大惊,余下一人不及追击小计,一刀向他腰间劈来。吴亮却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手足一绞,只听得低微的声响传来,那是他已绞断了那两人的颈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吴亮的身子被斩为两段,他的手与脚还卡在被他绞断了颈骨的两人身上,再没分开。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抛上了一匹马,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马已惊驰而起。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实很暗。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空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而出,却觉赵卓把他的脖子一按,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小计怀里揣着锷哥的短匕"含青",匕尾他早已缠了丝索,却没机会出手。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远攻近袭,飞快地带着小计冲向东市南面的出口。
他们才到出口,那边已有几匹马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跑的方向......
连玉派出传令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那是一个花院,不大的花院,可院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着有人。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他拼力挣扎,可口里已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阒寂无人。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的重头戏,这一场伏杀,已埋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漆黑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作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气闷:居然让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袭,他必须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闪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决不会是韩锷!"
--那么,韩锷在哪儿,韩锷现在在哪儿?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借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奔向了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既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自己。小计一刻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刻就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既已分开,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怕,但只要一有拖延,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他们联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他要借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己,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心口隐隐作痛,心头反而更乱。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借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感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师父当年说他为人专凝至虑,非宗师之象: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他欲独振阳刚之气,于真气中独修少阳一脉,虽由此得有小成,却也成了他最大的隐患。一旦身处乱局,心有旁骛,难免就真气涣散。而这朝政之局,却是要阴阳交融,有泱泱之气者才可为之的--因为,你要容忍阴谋与污垢。他在长安越久,越觉得这里阴气之重已非他可负担。修为修为,本就存乎方寸之间。一入长安之后,他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自己都觉长庚虽依旧在手,却已远非当日的长庚了。
韩锷指尖颤抖,他如真的伤了东宫一脉,就是救出小计,平衡一旦打破,却不知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局面?东宫与仆射堂俱都没错,既然他们活在这个人世的法则之内,错的似乎反是那错入长安的自己和小计了。种种结局,无非是血,哪怕真如余婕所愿:有自己扶持,小计登基得继大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血。韩锷心中气血涌动,一时似难以控制。他低叫了一声,身子一涌,直投入那玉娘湖,整个身子浸入,好久好久都没浮起--他要借那水之清凉,滤去杂念。毕竟,小计他是要救的,一定要救的!
就在他的头重新露出水面之际,耳中忽听到一缕箫声。那箫声低回委婉,冰凉通透。他向水边一望,只见湖边不远,绿柳成阴处,却有一个人修身而立,倚着一根柳树,在低低地吹着箫。那人的身形只见背面,却给韩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似乎认得那人,因为那种丰神本是难忘的。
那人身边的人却更让韩锷吃了一惊,那是一个女子,她的面貌说不出的丑怪,似曾被烧毁过般--是那日芝兰院中曾助自己脱阵的那个女子!韩锷心中讶然,但他此时心中急切,已不及细想,疾向长乐殿掠去。
第四十一章:家散万金酬士死
身留一剑答君恩
东西二市的焰火还在没心没肺地喧闹着。虽然有人暗夜被杀,甚至就是被杀在灯火最辉煌之处,但那刀太快,尸体倒地,马上就被人清理了--乌镇海现管城防,急切间还下令清理,龙门异与东宫手下也在清理双方的死者,百姓只见到一些小小的骚乱,还没惊觉到底为什么骚乱,市面就已重新平静。
几乎没有选择,小计在七名胆卫的护卫下狂奔。"龙门异"之人果然精擅围杀,何况他们得到东宫助力。他们一直在逼余小计往他们预定好的方向跑。前方是一个死巷,他们最终会选择在那里动手。杀小计之局已定:如果东市暗杀没有成功,那下一个绝命之所就是那个死巷。
余小计与胆卫七人还想突围回他们所住的大宅,那里有小计布就的阵势。可是势不由人,余小计与七名胆卫无从选择,四周到处是黑漆漆的小巷,黑漆漆的屋檐,黑漆漆的为古槐遮就的夜色。一片漆黑中,余小计也情知前方必为死路,他身子突然脱鞍而起,一匕已向身侧一个檐顶击去。那里有人正要施放暗器,没料到他出手会如此之快,只听得"哎呀"一声,那人已陨坠于地。
长安城中的街巷规划极好,横是横竖是竖。他们再往前奔,就是靖恭坊了。靖恭坊就在内城边上,前面必为死路。余小计伏身马上,忽然冲那七名胆卫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往前走,你们前一个岔路口就左拐。"
那七名胆卫都"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他们知道今日之局凶险,几为必死之局,但如果没有别的选择的话,一定要全军覆没,那最后一个死的也该是小计!前面的路口转眼已到,没有一名胆卫勒马左拐,反是余小计忽然掉转马头向左冲去。那七名胆卫一急之下,齐齐勒马掉头。围击之人也没料到会是余小计匹马冲来,只见暗街口一片刃风响过,转眼之下,余小计已刺伤一人,他自己也胯侧流赤。只见空中一个套索飞来,却是七胆卫中一人情急之下,已飞出兵器套马索,把小计生生带到自己马上,怒道:"你光想一人豪杰,却要陷我们于何地!"余小计惨然一笑,今夜为他所累,十一胆卫已只剩七人。这时他们眼看要奔入下一个阴黑小巷,空气里忽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余小计一听之下面色微变。他们才入巷中,却见巷子里一个墙头忽冒出一个人,伸手向他们一招,七胆卫中人就要出手,余小计忽叫道:"不可!"然后低语一声,"帮我们的。"说着他身子一跃,已翻入那道墙。身边七胆卫一见,也同时腾身翻入。
那墙内却是一个废宅,七胆卫这些日子已把长安城摸得很熟。只听其中一人道:"是旧梁王的宅子。"宅内有好大一个荒院,院中有台,几人一抬头,却见那台上有匾,匾名"思子台"。余小计一落入院内,就抬头四顾--这里没什么树影遮盖,月色还算明亮。只听得那边一片凌乱灌木中又响起一声猫叫,这回七胆卫听清了,那分明是人学的,但又不是喉中发出,说不出的怪异。小计的面色也变得有些怪异,他身子一闪,急道:"跟我来",说着,已引着那七胆卫不依正路,反弯弯绕绕地向那院中靠去。七胆卫中人有一人有腿伤,无意间错了一步,只觉眼前一迷。余小计却急急伸手一拉,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只听他低声道:"有阵势。可惜只是草草布就。对付龙门异中人,也不合不合用。"
他一语才罢,已听得围墙外,不远的院门边,响起了人声--那是追敌已至。余小计身子一转,已绕出花圃,带了七胆卫停身在一个荒凉的草亭之外。那草亭已经破败,余小计却似看出了什么,伸手示意七胆卫不要出声。只听他低语道:"看来他们也没准备好--这阵势布得可真够潦草的了。不过,只要能坚持到锷哥赶来。"说着,他就一人前挪后转,搬动起花木来。他搬动几下后,七胆卫刚才只觉花木碍眼,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却觉院中局势陡地清亮起来。余小计喃喃道:"这么潦草的阵势,想来布阵的人也没来几个,这怎么能行?"他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七胆卫中有性急的正要开口,忽见他双手十指不停地屈伸,似是在掐算着什么。只一刻,他忽道:"王大哥,你们四个站这里。"说着他一带,已把那四人带到那空台左首。接着却又把剩下三人带向不足二十步远处,都借花木隐住身形,只听他低声道:"如有来敌,你们切记,只能原地出手,敌手受伤也万万不要追击。"
说着他身影连晃了几晃,就已不见。七胆卫大惊,只听那带头的王处积道:"没想小计还有援手。咱们听他的,先别管是谁!"他这里方说罢,却听得传来几声惨呼。他们抬眼一望,却见那才进了院子的二十余人中,已有数人才近花径灌木,忽然枝叶拂动。隐隐只见光芒一闪,却已有三四人受伤。追袭之敌姊惊,却见有一个额头高耸,上面像生了两个瘤子似的人一挥手,那二十余人都停下步来。七胆卫中人有一人低哼了一声:"龙渊阁!是龙门异中的龙渊阁。那剩下几人也头上有包,难道龙门异已倾门而至?龙门七片鳞今天可是来全了!"
他一语未罢,却见他称为"龙渊阁"的那人冷冷一哼:"大荒山余孽,居然也敢在我们龙门异面前献宝。可惜可惜,你们这十诧古图凶恶固然凶恶,但这么草草而布,一共也不过是六七人之力吧?这阵势可还未成形呢!"说着他一挥手,"布龙湫大阵,围住他们。"
他手下似都是精通阵法之人,只见他们忽然一兜一转,有二十来人已经散开,沿着院墙成了个半合围的局面。剩下的龙渊阁身边加上他自己一共还有七个人,想来就是所谓龙门"七片鳞"了。那二十人才一散开,只见他们各依土木,慢慢搬动石头,劈斩树枝,向前靠来。胆卫七人只觉身边的院中景致就似晃了一晃。余小计忽然就现身在他们身边--原来他立身处并不远。只见余小计的脸色微变:"他们果然已尽起精锐,来的人手已足够布成龙湫阵了!"七胆卫情知危急,这时,却见那龙门"七片鳞"忽然耸身而起,方位不一,齐向这院中心各取一处跃进。只见那七人才一跃起,空中就有披风一荡。那披风不知是什么织就的,极轻薄,七面披风披在他们身上,闪闪如有龙鳞。七胆卫这才知他们为什么唤作"七片鳞"!
那七片光鱼跃似地忽平压在这院中七个极怪异的方位上。七胆卫心下一惊,忽觉眼前景物摇晃,似乎一刻间什么都清楚起来,却见那院中、树下石边,伏了有五六个人的身影,那几人俱都着玄黄之色,原来这十诧古图就是他们布就。
空中忽然响起一片笑声,那声音冷冷的,似乎一片片砸碎的冰碴儿般在院中散落。那笑声一起,院中景物就变。好突兀的,只见那院中花木忽地森然了起来,天上的月色一刻间都古拙迷离了,时间一下像被拉伸得倒返,四周亭台俱隐,花木无踪,这里迷迷迭迭,幽幽深深,宛如一个大荒之山。然后,那院中心荒台畔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姿婀娜,数闪之间,已绕着那荒台行经一周。但凡那人行过之处,就似有一蓬青烟冒起。那四周景物一震之后,突然一暗。十诧古图中刚才现出的几个布阵人影转眼不见。那荒台边的人绕台疾转一匝后忽地落身台上。还没看清她的模样,只听那"七片鳞"一声低啸,各自出手,三人攻向台中,剩下四人或击石上,或搏树顶。只见人影一阵翻飞,那七人各个抚胸而落,台子上空,却有一人缓缓落定。先只见黑衣一闪,然后红影微飘,可那黑色更多了些。那人身法分明藏有幻数。七片鳞中人面色一变,有一人忽咬破中指,向台上一挥,血色一溅,那台中人影才蓦地露出真面目来。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身披披风,双腕袖口俱为红带扎住,两条红在一身黑的映衬下飘飘拂拂,分外亮眼。她的脸上却有一片茜纱遮面。龙门异中人还未看出她是谁,七胆卫中已有人低哼道:"漠上玫!"
漠上玫的名声这年余来,早已传遍西域十五城,她是女人,又是悍匪,就是连城骑中诸将士,也忍不住对她好奇。她来去如风,麾下多为伊吾勇士,自独力扳倒大漠王后,几独占西北香料绸缎贸易往来之利。七胆卫一向也对她只感觉神秘,却万没料到会相逢在长安城的废院之中。她却怎么会帮小计?
只听那漠上玫冷声道:"别以为我这草就的十诧古图就那么好欺。龙渊阁,你我已是两代结怨。嘿嘿,洛阳城中,当年轮回巷在日,哪里有你们龙门异混的地面!现在,一个龙湫阵居然也开始叫出字号了。我漠上玫今日亮相,就为复仇。余家近廿年潜忍,如今,我哪怕散尽黄金百万,但大荒山一脉,还尽多余孤死士。你们龙门异再想猖狂料来已难!"
"七片鳞"却没再说话。七胆卫只觉四周猛地一静,无数花木忽然无风自动,四周的景物先还看得见,却忽一阵抖动。只见那院周围龙门异的二十来个手下正自缓步前进,但每进一步,似乎就有阻遏无限,让他们推进也推进不快。到圈子缩小到一定时,忽然就定住了。
回望向阵中荒台,却见那"七片鳞"的人影似都已幻化作了一片光华。这是什么诡异之斗?七胆卫为阵势遮眼,已看不清"七片鳞"中人处身方位,更看不清漠上玫的出手,但她的身形似乎还是鳞光一片中唯一的实体。只见院子上空,黑衣遮空,红丝带一闪一闪,闪在一片鳞光之间。她以独力是否真的抗得住这个"龙湫"大阵?这个女子却也当真狠辣,七胆卫一时只觉:当世英雌,除杜方柠外,这女子却也为他们所仅见!
余小计身形微微挪动,也不时带着那七胆卫在动。他心中关切--以这草草布就的十诧古图来对付龙门异训练有素的龙湫之阵,看来千难万难。
忽听得巷外传来一声马嘶,小计脸上一喜:"锷哥!"他长声一叫,却听得院外马儿嘶声一和。"七片鳞"心头一惊,却见数百步的院门外忽奔进一匹马来。那马背上是有一人,才才奔进,小计绕出阵外相迎,却见空中忽又飞腾进两条人影,向那马上一击,只听得马上人一声低叫,坠身马下--那却不是韩锷!却是他麾下龙城卫中的一个兵士,他在同伴在前面街上为"不测刀"所杀后,等在前路,上了马一路疾奔送马给小计来。
那跟进的两人接着就要向那马儿出手。斑骓却腾身一跃,它脚力极健,"不测刀"卜应与"双刃"韦铤居然也一击落空。小计腾身而起,一带就已带住了那匹马,腾身马上。卜应与韦铤已追击而上。小计倒仰在马上,一扬"含青",咬牙回击。空中忽有一条铁丝长鞭卷至,乌镇海也已赶来!
小计才奔到胆卫身边,韦铤与卜应却已摆脱乌镇海遥击之势,追了上来。他们当真狠恶,一招之下,胆卫中一人突失一臂。那人脸色一白,余小计一咬牙,挺身向前,硬抗了卜应一招,带着那伤者就向阵中一退,咬牙冲那马儿道:"锷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已经遇险?"
但马儿听得懂什么?荒台上的漠上玫忽见斑骓已到,本眼露喜色,这时眼神又紧张起来:又有强手追击而至,她不由银牙一咬--东宫今日看来已倾尽全力,如不是她在太平坊中故布迷局,诱开了北邙鬼中人,今日之局,龙门异与北邙鬼一旦合力,加上东宫六大高手之势,只怕己方顷刻间就要瓦解!
--韩锷,韩锷,小计不是你最关心的兄弟吗?你现在却又何在?"不测刀"与"双刃"齐至,此阵势能阻"龙湫"一刻已经不易,又怎当得了他们这两个高手的合击?这两人已至,那"商山四皓"是不是也已经不远?
长乐殿中,正自花香袅袅,箫管细细。韩锷情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只担心一件事:如果并非如自己所料,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这六人并没有尽出宫外等着伏击自己,而是还在东宫太子身边,那么,小计只怕就真的危矣!
但他此时已别无选择,虽然全身衣履尽湿,他也无暇顾及。长乐殿外有不少东宫卫士,韩锷冷冷地扫了一眼,只觉其中不乏好手。他不能惊动他们--沿着侧廊的檐顶一望,从这里到长乐殿前,一共有百数十步,他也无法一跃而过。而侧廊下面,俱有侍卫。只见他身形连晃,时隐身廊顶,时闪身柱后,就向长乐殿大门口靠去。他已一连闪过了十余个侍卫,离殿门口不过二十余步时,只听一声低喝:"什么人?"
那人却是太子侍卫首领耿昭,这人韩锷见过。他不及答言,身形一掠,直向那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掠去。他身形才动,耿昭已一刀击来。但他出手时未知来人是谁,还留有分寸。韩锷只有一逞身法把那一抹刀光抛在身后。到了殿前石阶,他已不能不有所顾忌,身子似慢实快地急趋而上,耿昭在他身后已一见心惊,操刀疾追,开声欲喝。就在他要开口前的一瞬,韩锷已疾趋到殿门口,拿眼一望,东宫太子正在上首高坐,他抢先开口道:"皇上千秋,末将韩锷与太子恭喜了。"
他一语才落,人就已迈入殿中。他一眼已望见太子身边除了太子少傅杜香山与果毅将军周槐宾外,并没有四皓及"不测刀"、"双刃"的陪侍。他心头稍安,身后的刀光却一卷而至。韩锷脸仍朝向前面,侧身肘击,已打向耿昭小臂。他的动作很小,俱在身后发出,在座的五监九寺的官员尽多,却也看不清楚。
韩锷要出手要挟东宫太子,令他下令撤去思子台之围,可是却又不能当真与东宫撕破脸。他知自己表面上决不能出手。此时殿中,他与东宫太子俱有顾忌--那搏杀小计之局是在暗隐处的险争恶搏,可这是长乐殿,还有百官之宴,宴中不只有五监九寺的官员,也有仆射堂下的官吏。朝中局势,纠纠葛葛,不只韩锷说不清,只怕那自居局中的弈手、东宫太子也不能全说清楚。他们一个是官居二品的朝廷大员,一个却是当今嗣子。无论谁也不能贸然出手搏杀对方,否则,对朝廷上下都无法交代。
韩锷这一招虽动作很小,但算度极精确。他怕的就是一招失慎,与耿昭反成对搏之局,那突闯殿前、图刺太子的罪名也就落实了。他的手才一搭耿照的小臂,就已顺腕而上,一把握住。耿昭以为他要用什么内家的险恶招数,却听韩锷适时笑道:"怎么,耿兄,连韩某也不认得了吗?"
耿昭一呆,韩锷苦修的"太乙真气"却突然沿他腕脉一涌攻入。他苦修的真气岂同小可?耿昭勉力提气相抗,一时一句话也答不出,挣得脸上一红。韩锷就势收手,低声笑道:"耿兄责任极重,就是一时认错了人,也不用不好意思的。"他言笑晏晏,一语未罢,已洒然前行。他距那东宫身边也不过五十步之远,他心底忧切,面上却又不能露出,也不能一跃而上,其中苦处,却是他从未经过的。他身形飘起,实则足未沾地,似慢实快,只有袍裾还在地上曳着,人如飘行一般转眼间已走到殿上一半。距东宫太子不过二十余步,左侧忽有一人站起,却是大理寺上卿楚青璧,他身当刑罚要责,也是一个练家子。只见他最警醒,于五监九寺中第一个意识到危险,一起身,左手执壶,右手执杯,含笑道:"韩兄,难得难得,你我政务缠身,难得一面,来来来,下官敬你一杯。"
说着他身子一侧,已然出席,挡在了韩锷身前,左肘横支,右肘却挺向韩锷,执壶斟酒,蓄而不发。韩锷已见到东宫面上惶急之色,但他还不能急,伸手一搭,右手已搭在楚青璧左手上,左手却搭住了楚青璧右手执杯之腕,笑道:"岂敢岂敢,有劳有劳。"
他口里说着,右手加劲,一道酒线已经冒出,注向杯中。他要出手要挟,却又不能形迹显露。只要稍一疏虞,露出破绽,在众官面前落下行刺太子的口证,不仅东宫侍卫马上有借口全力扑杀他,小计之命更是危矣。
楚青臂左肘用力一抗,打算暗里巧打韩锷神阙穴,却忽觉韩锷腕上真气涌动,他运力一抗,那一道酒线却挟着两人之力直冲杯中,那杯子却就在楚青璧右手中。这两力一冲,他几乎把握不住,韩锷左手却顺势一导,接引那股酒线直落杯中,一道内力却已被他导入楚青璧右手虎口--这是一个回环之劲,以敌制敌,却是他太乙门中的无上心法。
东宫太子忽吸了口气,露出一点儿倦容道:"韩卿太客气了,本宫今日体倦,要回去歇歇了。韩卿事忙,就不用这般客套了。"说着,他已欲站起。
韩锷忽长吸一口气,就在楚青璧力抗那韩锷导引的回环之力时,已轻轻巧巧地把那杯酒从他手中夺出,口里极快道:"太子,当真韩锷边塞之将,粗陋不堪,连一杯酒的脸也不肯赏给我吗?皇上一向还令小将与太子爷多多亲近呢。"说着,他身子已疾飘而起,口中笑道:"楚兄,咱们一会儿再来个不醉不归,在下要赶在太子起座前抢敬这一杯了。"
他这次身法却控制得极有分寸。旁人只见他清清楚楚地向太子身边趋去,似乎不快,但一瞬间,人已在东宫座前。果毅将军周槐宾眼见他已经近前,忽然站起,极为豪放地伸手拍向韩锷肩头,哈哈大笑道:"韩将军呀韩将军,你果是我们军中的汉子,做起事来这么性急。就是敬酒,却也像行军令一般。"
他这一掌貌似豪放,但韩锷一瞥之下,已见他掌心老茧纵横--那不是苦练得就的铁沙掌是什么!他久闻周槐宾在朝中诸将中允称第一技击好手,这一手功夫,没个三十年光景,断修炼不到如此地步。但他又不能硬抗,当下身子一躬,杯子已从左手转交右手,左肩顺势一塌,要生生卸去周槐宾那一击之力。他看周槐宾掌势,虽似起于无心,但似轻实重,实已聚其一生修为,这一掌拍中的话,必令自己内腑受创!
但他已无从选择,右手忽快,执杯向太子递去。太子左侧的太子少傅杜香山忽一笑站起,伸手来接,口中笑吟吟地道:"太子今日高兴,刚才已喝得多了,不胜酒力。韩将军这杯酒,就由在下代接了吧。"
他五指微张如扣,已扣向韩锷右手,眼神却对太子一使。东宫一见,已疾起身,笑道:"韩卿,本宫真的已不胜酒力。韩卿少待,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他已起身向后行了三步。
周槐宾那一掌却已直击在韩锷肩上。他也万没料到自己如此倾力一掌,韩锷当真会拼了性命地不招不架。韩锷只觉喉头鲜血一涌,已涌入口中,但他勉力一吞,又把那口血硬生生吞到了肚里:小计,小计,我救不救得了你,就看这一瞬了!
--他体内太乙真气运起兜转之力,把周槐宾铁沙掌之势生生裹住,然后不顾自毁气脉,竟生生牵引它直涌向右腕,往手里杯中一递,面色疲惫道:"那这杯酒,杜兄就代饮了......吧。"
他说至最后一个字时,已控制不住,声音发颤。杜香山也没想到那杯酒他会突然塞入自己手里,他正待翻腕,却觉一股雄霸已极的内劲裹着一层棉似的真气在自己手心里爆开。他掌心运力,砰的一声,那杯酒已被挤爆。周槐宾情知韩锷拼着受伤,必有所图--见他居然导己力而伤杜香山,手腕一转,已挤向韩锷腰下,要拿他肾俞大穴,趁他新伤,重创他于堂上!
韩锷的眼光突然一亮,闪出了一道精光。他佩于腰上的长庚忽无因自动,为他腰肌所控,铿然一声,已脱出二寸,直挡在了周槐宾拿向他腰间的手前。东宫太子已前行十余步,周槐宾脸色一变,杜香山却还在全力稳住那爆发于他指间的内劲攻袭,韩锷忽长叫道:"长庚无故自鸣,酒杯无由自碎,有警!有刺客,左右人等,护住太子!"
说着他身形已脱逸而出,一掠十步,已疾掠向东宫太子身侧。
此时他与周槐宾、杜香山只能斗一个"快"字了。周槐宾身子也急向前跃,口里喝道:"护住太子!"
杜香山不顾右腕中内劲力袭,身子也一前耸,大喝道:"侍卫!"
他们三人同呼要"保护太子",堂中人大半不解技击,一时却也愕住。更有人惊恐四顾,以为真的有敌来袭。韩锷就是要首先喊破,以解释自己唐突之举。只见他身形一闪一晃,如石火电光,周槐宾与杜香山心里暗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
他们久闻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之术称绝宇内,今日才得一见,却偏是在此时发出。韩锷手扶向东宫太子之时,周槐宾与杜香山的手也向他击去。可周槐宾的那一式"揽腰折"才拂到韩锷腰际,却被他长庚一弹,已伤五指,韩锷也被他余劲一袭,腰肢欲折。杜香山的手这时已搭向了他的颈侧。
可韩锷的手终究还是快了一点儿,他已一臂搀住了东宫太子,身子一转,已用太子之身挡住了周槐宾的下一招进击,回脸向杜香山一笑。杜香山这一式本可得手,但在他一笑之下,只见其中凛冽冰寒之味,情知这小子只怕真敢借力杀掉太子,心中颓然一叹,指间劲泄。韩锷已开声道:"众侍卫听着,严防细查,看宫中是否果有异动。我伴护太子先回东宫。"说着,他已搀扶着太子向殿后行去,转眼间已绕过屏风,脱出了百官视线。周槐宾与杜香山互顾一眼,周槐宾跟上,杜香山却留在殿中料理残局。他们才一绕过屏风,韩锷已低声冷冷对太子道:"火速传令解思子台之围袭,否则......"他鼻里微微哼了一声,身子一抖,因为体内伤势如沸。那太子已经懵了,却觉一点儿刺痛如寒冰般扎入自己胁下,他被激得身子也一抖。跟在后面的周槐宾一见,已急怒道:"韩锷,你敢......"
韩锷这时已扶着太子走到殿后廊下。耿昭带着数十东宫侍卫已紧跟到廊下,局势一触即发。韩锷腰上的长庚忽又一弹而起,跃出近半。那一道刃芒映月,寒心刺眼。只见韩锷腰身忽挺,冷声道:"我韩某这一生还没要挟过谁。"然后他的声音更冷,更镇定,"但只要我小弟有毫发伤损,我什么都敢,什么都会做!我管你什么两宫倾覆,天下水火!"
第四十二章:若教解语应倾国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一卷舆图,就放在那张牙案之上,这里是东宫的东暖阁中。那张图上绘的却是西青海一带吐谷浑盘踞处的地势,韩锷正伏身在图上仔细研究。--末伏的天,却坐在这么个暖阁之中,说起来未免怪异。但这地方却是韩锷选定的。因为这里已弃置一夏,让他可以略略放心。
他在这里陪侍东宫太子已经三天。三天以来,他和东宫太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阁中半步。阁外时常有人进来,送茶送饭。那些人来时,韩锷的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连商山四皓都曾扮作下人走进来送饭。但他们最后也是默然而返。东宫太子就坐在韩锷身边不足三尺之距,东宫属下侍卫首领耿昭连同太子少傅杜香山、果毅将军周槐宾和东宫六大供奉高手已经私下参详过无数次,但他们依旧束手无策--谁也没想到竟会闹成这么个结果。他们联力出手的话,声势之强,只怕当世已无人能当。虽然他们确有把握杀了韩锷,但太子就在韩锷三尺之距内,他们一旦发动,谁也无法阻住韩锷的那势迫储君的一剑。
"三尺之距,死生由他!"杜香山饶是智计百出,最后还是不得不喟叹出这么一句。"石火光中寄此身......石火光中寄此身......",这两天,周槐宾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两句。以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那一剑的迅捷凌厉,就是他们搬来紫宸同时出手,哪怕俞九阙亲至,祭起他那威压宇内的"九阍九阙"大法,只怕也阻挡不住韩锷的决绝一剑。何况,俞九阙只怕正为他们扰乱长安而恼怒,怎肯相助?
杜香山叹了口气:"你们派出去找的人还没有音讯吗?"
其实在韩锷挟持太子刚入东暖阁的那天夜里,他就交代了这一句话:"如果我没得到我属下亲身来传我兄弟已确实平安的消息,那......"他抬眼四顾了下,"就不会轻易地走。"
但其后的局势不只让东宫属下惊愕莫名,就连韩锷也吃惊不小:东宫派去下令停止围袭的人带回的消息居然是:"围袭已止,但余小计被掠走了。"韩锷当然不信,当场一怒!他的长庚脱鞘而出直指太子喉上,口里冷冷道:"你杀了他!他多半就是你的亲兄弟。你居然真的下手杀了他!"
回传消息的人是杜香山,当即急得冷汗直冒,口里急道:"我说的一点儿不假!我们确实还没能杀了余小计。"
"那他在哪里?"
杜香山的额头汗出如浆,他说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荒唐:"他已被人劫走了。"
韩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据你所说,在场的人有龙门七片鳞,还有商山四皓,更有‘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加上我属下胆卫八人,还有乌镇海,甚至还有漠上玫。在你们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在龙湫大阵与十诧古图的阵势中,却让人劫走了?"
杜香山勉强点头,手心都是冷汗--这话难怪韩锷不信,就是他自己都觉得难信。
一点儿血色已在太子喉头沁出,但这一剑,不是轻易可刺下的。门外东宫侍卫耿昭握刀越来越紧,周槐宾的一双大手交互相搓--韩锷这一剑如果击下,他们决不能再让他走出这东暖阁半步。不过,那时就是留下了他,又于事何补?
韩锷的心头也在犹豫--那话虽非常理,但杜香山不像会拿太子性命开玩笑的人。他忽然收剑,反手掷出了一个腰牌,淡淡道:"叫我手下赵常量来见我。"
赵常量是他手下胆卫中的一人,见事清晰,言语准确。杜香山松了一口气,马上去找已退回大宅的赵常量。在赵常量赶来之前,商山四皓与卜应、韦铤六人就已回来了。龙门七片鳞却只来了五人,另外一人已身死,还有一人重伤。接下来赵常量赶到。东暖阁中,只有他与韩锷加上太子三人,他的叙述是这样的。
韩锷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计遇害了吗?"他的脸色一瞬间铁青中夹着怒红。
赵常量却迷惑地摇着头,似是他也说不清此中详情。韩锷一愣:"他真被劫走了?那他是怎么被劫走的?被谁劫走?"
赵常量力战身疲,身上负创十数处。只见他咬牙撑着道:"当时的场面极乱。漠上玫突然出现相助,以草草布就的十诧古图与龙门异的龙湫大阵相抗。那女子出手极为悍厉,用一把怪怪的兵刃,有如月轮。但他们的对战因为关联到阵势,我们都看不清。然后,韩帅你的斑骓忽至,送马的人却为卜应所杀,他与韦铤同时赶到,全力扑杀小计。他两人都是高手,如不得小计在旁以阵势相助,我们只怕都抵挡不住了。这时龙门异属下却在外面全力冲阵,乌将军与姚兄弟是那时赶来的。他们与龙门异下属在阵外厮杀,乌将军与姚兄弟冲入阵中,同攻龙门七片鳞。场面一时很乱,我们人在局中,却看不清。我跟六个兄弟全力相护小计,眼光都在小计身上。当时情形极紧张,王大哥让乌将军护着小计,骑上斑骓先走--以骓马之脚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就速返连城骑,等韩帅回去。但小计为人仗义,见卜应与韦铤攻势凶悍,说什么也不肯走。那时,胡兄弟已为韦铤所伤,丢了一臂,一直是小计在旁为他照应。小计的功夫当真不错,我们胆卫中人,说起来,只怕倒大半不如他了......"
韩锷的目光冷冷一闪,直逼向东宫太子脸上,太子也不由色为之变。只听赵常量继续道:"本来如果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撑下去。但不知七片鳞动用了什么大法,那阵势忽然一阵摇晃,我只听到漠上玫一声尖叫,百忙里只来得及回看她一眼,只见她那个兵器在空中飞舞,有如月轮,知道她已拼上了!我们七人联手夹击卜应与韦铤,连丢了一条胳膊的胡兄弟都拼上了!我那时算准了,就趁小计不备,突然踢了他一脚,把他向乌将军踢去,口里还叫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护着小计先跑。我把他踢到那荒台上方,漠上玫与七片鳞已斗到生死关头,那正是唯一的空子,也只有那个空子了。我看到乌将军已奔向骓马,准备接应了。但这时,"他面色一怒,"商山四皓出现了。他们一现身就从四个方向扑向荒台正中,联手攻向小计。乌将军出了一鞭,却反被敌方倒卷鞭势,受了伤。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早到了,就在等这一个机会。我当时心中痛悔:是我害了小计!小计却真的长大了,也当真不枉是我们连城骑出来的,当真勇悍。他居然空中出匕,与那四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在空中对搏。但他接了只一招,我就见到他已吐血坠落。"
韩锷面色紧张,面色紧张的这时不只是他,连他身边的太子与门外的东宫属下都已面色紧张。他们情知,小计的生死关联的就是太子的生死。那东宫太子虽身陷朝局之争,一向也有危如累卵之感,但这么生死一线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遇。
"我当时就看到四皓联手下扑,用的都是杀手。可我们都被缠住,隔得又远,救已无及。姚兄弟就是那时扑上,惨遭毒手的。小计被他盖在身下,四皓从空而落,小计高叫着反匕击出。我们都以为已经无救,就在这时,大家伙儿听到一声低啸,可那人影出现得比啸声还快,啸声响起时,声音却已落在了那人影之后。没有谁看清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们都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那龙湫大阵与十诧古图诡异,我们挪动一步也难,却似都挡不住他一般。他直入阵内,手里扯着一块布幕,遮住了全身。我们就见到那布幕一罩,就罩住了才从姚兄弟尸身下钻出的小计,也罩住了商山四皓。然后布幕一阵抖动,那该是他与四皓交手--只有一招,我就见到四皓腾空而退,那个人似乎也受了伤,因为荒台上有血迹。四皓受伤似较他还重,他携起小计就退。他退时,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出了手,无论龙门异,还是东宫中的人,还是乌将军,甚或卜应与韦铤,最后一个截向他的是漠上玫,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友是敌。但我们联手之下,居然没拦住他,只伤了他几处。这时,他已要飞出院外了......"
他一指阁外:"这时,杜香山就赶到了,他在墙上一冒头,见到那人携了人想走,他当即出手。他们两人就硬碰了一招。那一招后,杜香山就落地,吐了口血。他好像也没弄清被掠走的是谁,当时就大叫:"东宫与龙门异都快住手!"就在他喊话的那一刻,那个人已消失不见。杜香山还在大叫道:‘太子已为人所控,今日杀局暂收!’我们听了,这才猜知韩帅动向。但、小计已不见了。"
韩锷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沉吟了一下:"那人是俞九阙吗?"
--如此身手,除了俞九阙,还有谁能做到?就是韩锷自己,也不知是否做得到。阁内一时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的。赵无量细想了下,终于摇了摇头。
韩锷更增迷惑,但他已不再追问,只听他问:"事后盘点咱们伤损几人?"他的声音一瞬间转得闷闷的。赵常量一垂头:"龙城卫死了十七个,而我们胆卫兄弟,现在除了乌将军,也只剩七个了。"
韩锷目中寒芒一现,赵常量一抬眼,只见韩帅那双细细的眼中晶晶莹莹。他知道他不会流泪,因为这还是在东宫之中。赵常量唇角一抿,露出坚决之色,他在用无声的表情告诉韩锷:他们十二胆卫,本就是死士!那是他们的职责......但这是东宫之中,他们不会就此做任何交谈。韩锷关心地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先回宅,自己却留在东宫暖阁中。因为他无法断定,那出手之人是不是东宫的秘密高手,用此来破自己劫掠太子之局的。何况要找小计,以他的人手,大是不够,不如胁迫东宫,就算不是他们的人掠走的,也要他们交出人来!
可一连三日过去了,还全无音信。韩锷的心中只觉忧恐交缠。东宫的杜香山这两天已进来跟他费了无数口舌,但他都淡淡地把他逐出。可是每到夜来,那个太子在已习惯了惊惧、入了睡梦后,韩锷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如果小计真的遭遇不测,那他在这人世最牵挂的一点就全断了。这一次的感觉韩锷有如又一次回到了五岁:荒凉的长安外面,覆压着一切的淡白的冬,淡得这人间一切都空茫了;好乱好乱的坟头,坟中的人肢体已冷,天人永隔,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他撕心裂肺地怕,那是怕,不是痛,那是一种被所有的一切都抛下的感觉......他只没想到,这种感受,这一生还会再次经历......
东宫太子年近四十,名叫贽华。他人有些虚胖,这些天一直呆在东暖阁之中,难免常常出汗。从第三天起,他就试图跟韩锷交谈--他发现韩锷并不是一个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他嗟叹道:"韩......兄,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十恶不赦吗?"
韩锷看了他一眼,为他口中"韩兄"这两个字。只听他接着道:"难道我跟仆射堂之间争斗,也都是我的过错?韩兄难道不觉得朝政已经坏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父皇,他其实不理朝政久矣。朝中百官,各贪安逸,各谋私欲。陈希载以下,整个文官系统之臃肿无能,已到不可思议之地步。我每每欲有变革,却遭到阻力极多。"他恨恨地站起身,"近十年来,他们甚至已发展到要谋图废立太子的地步--难道仆射堂一朝得势,就是韩兄所愿吗?不说别的,韩兄于西北一剑开荒、力挫羌戎之时,也一直是我在朝中支撑。仆射堂中人,却一直在掣肘。"
韩锷静静地望着这个太子,他知道,他当上这个太子怕已有三十余年了。权势就在他身边,但一直不是能很牢地把握住,倒是危难频频出现,他过得想来也不如意。因为正当年轻,他是不是也试图锐意进取?就是现在,他也未尝没有整顿天下之志吧?可是他的这番整顿,是以血为代价的。只听太子贽华叹道:"其实,好多事我也是不得已。权势权势,那是从权之势。他们说胖是富贵的一个象征,但......我拿自己慢慢胖起来的身子没办法,"他擦了一把汗,"也拿身边慢慢臃肿起来的势力没有办法。好多事,我都是被迫着做的。你也曾位居统帅之位,我的话,想来你能够明白。"
韩锷没有说话。太子贽华却接着絮叨道:"韩兄,我知道你放之江海,也能一振一己面貌,如果立朝,也可为天下助。其实,我倒庆幸有这个机会与韩兄你朝夕相对。如果韩兄能助我去除祸患,顺利登基,你我君臣二人未尝不可一开盛世之基业。"
他的面上慢慢放出光彩来。今日,已是他与韩锷相处的第七日,他其实是一个很会观察并了解他人的人,"咱们就不说什么富贵......我知韩兄所求,断非为此。但,难道我们现在并力图强,与民更始,不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吗?"
韩锷依旧没有说话。太子贽华也闷了下来,过了许久,韩锷却见他呆呆的眼一直盯着墙上的一幅碧纱,半晌方低声叹道:"我不比你,我生下来就在局中。其实,我又何尝没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幅纱后面是什么?怎么这几日来,那太子贽华每当烦闷时,就会盯着墙上那幅碧纱怔怔出神?韩锷缓步走到墙边,轻轻一掀,把那幅碧纱掀起。
纱下却是一幅画,画中女子:明媚鲜艳,腮如新荔,鼻凝鹅脂。上面题了七个字,可能正是太子贽华的手迹。那七个字却是:若教解语应倾国
韩锷怔怔地望着那画上的人与画上的字,不错--如此佳人,当真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了。可画中的人......韩锷心中隐隐一痛,也隐隐明白了贽华为何常呆呆地看着那幅碧纱,又为何说出那句话--"我又何尝没有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画上的女子,正是......方柠。
好久好久,太子贽华与韩锷都没有出声。但他们也没有再看墙上的那幅画。天快黑了,韩锷伸手点燃了几支银烛。烛焰亮起,越显得这东暖阁中的陈设当真富贵温柔。韩锷伸手轻轻把那幅碧纱重又拢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却有一种不舍的意味,只听他轻轻道:"这个人,韩兄应该认识吧?"
韩锷闷着头没有出声--又何止于认识呢?只听太子贽华低声道:"余小计应该没什么事,也许劫掠走的人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正盼着韩兄对我下手呢。韩兄何必定要如他如愿?只要韩兄放过今天之事,与我联合重挫仆射堂。关于韩兄与那画中人的事,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低低叹了口气,"我这么说,可不只是为了权势之争,我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快乐的。"
太子贽华迷茫地抬起眼,似是想起了他当年的什么愿望。韩锷依旧默然不答,他在心中却想起方柠:方柠在洛阳的闺中,陈设想来比这东暖阁中还风流蕴藉吧?如果在那样的风流温柔之地,与她相对,却不知是不是就是神仙之乐。他心涉绮思,面色也柔和下来。静静的阁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韩锷一听,就知是每天此刻都要与他来通报消息的胆卫赵常量。可接着,他却似在那脚步声中听出了些心事,他脸色微微一变。只见赵常量走了进来,他才在阁外为商山四皓杀气所控时面色还是宁静的,可一入阁中,他的颜面就变了,只听他低低说了声:"韩帅,小计死了!"
这一语一出,不仅太子贽华一惊,阁外之人也大惊--已经拖了七天了,他们以为终于可以拖过去的,好多事,终究会平淡下来,谁承想,会有这么一个消息霹雳般地传出来。只见商山四皓一拥而入,韩锷的身子却忽飞起,他一手带住赵常量,身子一旋,一只手已落在案上剑柄之上。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赵常量看向他的脸上,知他在等着自己接着往下说,他声音哽咽:"人是我们在城外找着的,是小计,死于一剑穿心之下,那伤势,似乎是双刃所为。整个人......都被血浸透了......"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只见韩锷脸上戾色一闪,商山四皓已觉不好。只见他们四条人影扑出,韩锷的长庚却已出鞘。四皓一扑疾上,韩锷的剑尖却已指向太子贽华。四皓身形一滞,就在那一滞之下,韩锷剑势忽转,一扫已扫在那四皓中一人颈侧。四皓此时已心神大乱,不及反应,只见那人颈侧登时血流如注,已受重创。其余三人已经扑至,韩锷的一剑却已深入太子贽华胸口半寸。他的眼定定地望着赵常量,口里苦苦道:"死了?"
四皓被迫停下身形。赵常量却含泪垂首,点了点头。
杜香山与韦铤、卜应、耿昭这时俱已得报,赶来阁外。杜香山见情势已危,正要开口,却见韩锷一双眼空空的像已没有生意,又像极狠戾地望向太子贽华,他的声音木木的:"死是什么?死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一语既出,东宫属下已人人大惊。他们才要动,韩锷忽一声长啸,那叫声极为凄惨,杜香山等人一时也就不敢再靠前一步,可又不能这么静着。只见韩锷脸上忽微微一笑,那笑惨诡离奇,如已心迷。只听他缓缓道:"你要不知,我就让你也入泉下去明白明白。只是,小计他想不想见到你呢,对他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手一动,东宫属下就要出手,可他这一剑却不是刺入,而是拔出。东宫属下手一停,却见韩锷的剑又忽在太子心口另找了个地方刺入,太子贽华痛得一声低哼,只听韩锷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死上一千次!"他声音忽厉,手下却一停,刚入肉数分就把剑势止住。韩锷看来狂了,东宫属下大惊,以他们所了解的他的为人,是从来没有这么折磨过一个敌人的。
只听太子贽华颤声道:"韩兄,余小计真的不是我属下杀的!我命在你手,他们怎敢杀他?"他声音发颤,忽用手勉力指着墙上的那幅碧纱,"为了她,你都不能饶我一命吗?不为我,只为她。我一死,你就不怕城南二姓从此灭门?"
阁内阁外一时静极,韩锷却像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方柠,他是在说方柠吗......时间好像都停顿了,一切都已变得没什么意义。却在这极静之处,忽有一个人的声音微微叹道:"你以为为了我他就会放过谁吗?"
那声音一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就显出一点儿恍惚的意味--她来了,是她来了吗?那一句却是浅叹着说的。声音响在窗外。这阁子本在二楼,窗外,不远有一棵树冠极大的碧青的树。然后,只见窗口珠帘儿一闪,窗口已坐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红,她的髻儿轻轻被帘儿碰了下,碰得轻轻一响,那声音就似敲在了人的心里。只听她低声叹道:"我早劝过你,千万千万不要去碰那余小计,你们不知那会碰出什么结果。可你们不听,你们不听我的话!"
韩锷轻轻吸了口气闭住了眼--不要,不要让他在这时看到方柠。
......这样的夜,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卷帘而入,仿佛一切刚刚酒阑笙歌散,该虚的虚了,该空的空了,只有那一场美丽恍非尘世的梦般出现。只听方柠低声道:"你不该到长安来?"
然后她盯向韩锷,声音忽变得尖锐:"你凭什么到长安来?你既然不认为这个长安是你的长安,你又凭何而来,空加扰乱?"
她在质问着韩锷的处世之道。韩锷心中迷乱:是呀,这既非我的长安,我又为何而来?韩锷面上愣愣的,杜方柠的眼中却温柔一现:"你为什么又要到长安来呢?"
她这句话说得极为温柔。然后,她袖子一拂,袖边卷起了案上的一小块镇纸,正好轻轻打在太子贽华的昏睡穴上。太子贽华还在迷怔之中,已昏昏睡去--杜方柠是怕他清醒着,犹能动作时,反对他自己不利。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的眼,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张脸,可是......他忽冷冷道:"你既说他们不该碰小计,你就不该告诉他们那个仅你我知道的小计的身世之秘!"
杜方柠的眼光忽凝聚如针,只听她激动道:"仅你我所知?那朴厄绯呢?她知不知道?你以为小计身世之秘是我说出来的?锷,你当真太傻了,你以为余小计他身后的势力就没有企图?你就没想过让那消息漏出,让东宫力迫于你,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她们才更有好处?"
韩锷一愣。阁外周槐宾忽走进来。他一入阁,看了韩锷一眼,就已沉声道:"仆射堂可能已发觉了咱们宫中的异象。左金吾卫与三皇子贽平处俱有异动。他们好像已有准备了。"说着,他看了一眼韩锷,看他拿剑的手,"只怕太子一......他们就会有所动作!"
他一语说罢,阁中之人关心的突然就已不再是太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只见人人面色惨变。仆射堂等这一天想来等得很久了,今日,他们终于得机了!余小计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东宫属下,这一刻,他们才忽然发觉:这世上最不该死的正是他们想全力追杀的也为韩锷所力护的余小计。一时,杜香山脸上,周槐宾脸上,还有商山四皓、卜应与韦铤,包括耿昭,都升起一种末路的惶恐。
静了一下,杜方柠的声音却忽响起:"耿昭,你带一队侍卫先去护住皇太孙。"耿昭一愣。但杜方柠的声音却是定的,只听她又淡淡道,"四皓老,也请前去全力协助,保护皇太孙的安全。"
她的面色微微严肃,很倦怠也很冷淡:"我们不是只有一个太子。还有皇太孙。东宫之势,不会如陈希载所愿,说乱就乱。何况,太子如果真的无生机的话,那也是我们第一个知道......"杜方柠眼中冷厉一闪,在这个时间差上,她还尽有时间准备。
只见她的眼忽盯到韩锷的剑柄上,她的目光中有一丝光芒也有一丝兴奋,有一分同情也有一分讥诮:"我无法保证你不杀太子,也无法再一次对你说什么如果余小计死了,那也决不是我东宫之人所杀。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要你剑一落,只要太子一死,那我不会让大家伙儿跟你拼什么两败俱伤,那是陈希载希望的吧?但他陈希载还休想就此渔翁得利!如今长安城外,还有禁卫军与羽林郎,起码有三万兵力还在我们东宫手上!你信不信你手里剑只要落下,长安城中我东宫一派为了自保最后也要一拼!你只要敢杀,我杜方柠就真敢马上来一场夺宫之变!攻入紫宸,面胁圣上,皇太孙允宁也已十八岁了,算是成年,无论皇上愿不愿,我也要请他立允宁为皇太孙,当即接政。韦应兄,你这就请到禁军中传令,让张光庭他准备好,然后马上回来。卜应兄,也请去羽林卫去一趟。嘿嘿,如真要乱,咱们就乱一乱好了,跟陈希载手下左金吾一军杀它个沸反盈天!嘿嘿,太子尽可死,但皇太孙还在!虽说此事不见得就一定功成,但起码比束手待毙来得要好。明日,只怕冠儿珠儿,人头纱帽,就要落满长安!"
她的声音极镇定,一时间也稳住了东宫诸僚属的心,可她语意实指的却是韩锷的内心。她一边说一边细细地看着韩锷。她曾与韩锷双修过,于彼此气息运行俱可深察。她深知韩锷练气之术孤而且执,一身修为依赖心志过甚。他如思解不开,则气息必乱,那乱一旦为她所察,必有可趁之机。
东暖阁内,一时只见这一对乐游双侣中的女子淡淡而言,她的面色是平缓的,但词锋之犀利,句句俱已中韩锷内心要害。杜方柠在言语中其实已裹挟入自己的内息,韩锷听她一句句道来,只觉自己所行所处,但凡一动,结果俱是鲜血,那还不是一两个人的鲜血,不仅是太子与自己的血,而是更多。这个世上,让他最不愿承负的就是血。杜方柠看着他那唇边冷汗一滴滴沁出,知道他的内息已为自己扰乱。她情知这么做下去,如果韩锷体内真气一旦失控,对他自己必成大患,说不好十数年清修就此毁于一旦。但她还是继续地缓缓引动韩锷深心的不安与骚乱,心里却道:锷,对不起你一次就对不起你一次吧,你这一生,所念过执,如果崩溃,我照应你一世好了。到了后来,杜方柠已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看着韩锷的眼。韩锷只觉体内真气驳杂不纯,压迫已甚,直欲爆裂窜走,不可控制。杜方柠不忍见其散气惨状,背过脸去,袖中一条青索忽向太子贽华卷去。
就在韩锷真气溃走之际,忽觉领口内一点冰凉。他心神不由猛地一清,然后他身形一动,却不急掠而出,却在杜方柠青索已卷到太子贽华腰间之际,他的眼一睁,已直盯到自己手中的长庚剑上!
杜方柠已惊觉韩锷清醒,她手下微一犹疑:只要韩锷长庚在手,就是俞九阙也只能对太子贽华的性命轻叹上一句"三尺之内,死生由他"。她那条青索登时软软地垂了下来。韩锷握在长庚上的手也就未再动。过了一晌,杜方柠收索而回,低低一叹:"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
不知怎么,她心里却忽然想起了这一句。东宫僚属适才觉得杜方柠所言大有道理,不觉间耿昭已去,四皓也已去,卜应韦铤也准备去。韩锷这时却望向赵常量:"小计的尸身......是谁发现的?"他口中苦苦的,心里却在痛哭狂啸,但他不能不查个明白。
赵常量道:"漠上玫。"
韩锷一怔:"漠上玫?"然后,他心里忽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这时希望的却是那个女子越狠辣越好,因为那关系到......他忽道:"把小计的尸身带来。"
赵常量一愕,马上转身而去。东宫的人正不知怎么办,杜方柠忽淡淡道:"所有不相干的人该睡的就睡了吧,该避的就避了吧。"杜香山几人望她一眼,知道她是在要自己几个走开。他们互看了一下,也觉得他们留在这里也没办法,迟疑了一下就离开了。
阁内阁外一时没人了。韩锷心中百味俱陈,只见杜方柠忽抬脸冲他一笑:"经年不见,你没怎么变,你觉得我......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韩锷抬眼看向她的脸,只觉得确实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杜方柠见他点了点头,便微微一笑道:"倒没别的--我只是在见你之前吃了一点点砒霜。"
韩锷几欲惊起!但他没有动。只听杜方柠微笑道:"没事儿的,只一点点。你可能不知道,砒霜能催人气血,能让你颜色鲜活。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要比平时好看?"
韩锷怔怔地看向她脸上:方柠一向很美,她为什么这时要说这些?只听杜方柠低声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朴厄绯好看?"
原来她要问自己的是这一句。当日韩锷一见朴厄绯当场惊艳的神情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她还一直牢记在心间。她的表情中有一点儿羞涩,有一点儿得意,也有一点儿苦痛。韩锷心中却只觉凄惨,他心底低声道:"阿柠,你这又是何苦?我喜欢过你,可那不是为天底下人都没有你好看。"可那一点儿温柔还是那么升了起来,牵扯上他的眉梢。
但他仍然没有动,小计、小计就横在他们之间。杜方柠忽惨然一笑:"其实,你一会儿真的要杀太子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她叹了口气,"我反而会更佩服你,如果我能跟你一样的快意恩仇就好了。我还会在你杀他之后助你脱困。而我刚才所说的,却也都是实话。你就算杀了太子,我为城南二姓,也要跟仆射堂一搏的!"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只听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服那一点砒霜吗?因为......这也许真的是咱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希望,在你心中,我永永远远都那么好看。"
韩锷心中一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往常一样地木讷。杜方柠却心底一叹。她想起当年,只要自己略施巧笑,锷他都会......她唇边微微一笑,想起记忆中那个虽表面淡定,其实时时都为自己陷入迷狂的韩锷--那时真年少啊,他还会为一个人那样心动。那时的自己,要引开他的注意力真的好简单。可现在,为何一切已变?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好久好久,没再说话。突然脚步声传来,赵常量与乌镇海同时走了进来,他们随身携带着一具小棺。韩锷第一眼看到那棺木时,脸上就一片空白。
如今棺就在他面前,里面的人儿看来真是小计,眉眼俱是。韩锷忽伸手探入他的衣内。乌镇海与赵常量觉得他只怕迷狂了。但韩锷一探之下,面色忽然静了,没有一丁点儿神色。人人都在盯着他,可他面上依旧没有一点儿神色。
这不是小计,无论那漠上玫以大荒山秘术把面容身材伪装得多么像,但这不是小计。他静静吸了口气。赶在他有动作前,杜方柠却一正容,"你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东宫太子?你真的觉得那数万生民流离失所,长安城中沸腾一乱就那么好玩?我们生在局中,不得不尔,那是命。你却原本身在局外,这个长安,你既无力解局,又何必前来?"
韩锷却一回眼:"这不是小计。"
满场人一惊,人人都觉得那定是小计,怎么韩锷反说不是?乌镇海与赵常量还以为韩锷迷神了,可一望到他眼,只觉得清清亮亮。韩锷猛一起身,望向杜方柠道:"过了这七天,我几乎可以断定,劫走小计的可能真非东宫之人。我只要你一句话,小计是否确实不在东宫人之手?"
杜方柠点了点头。韩锷一伸手拂开了太子贽华被封的昏睡穴,在他身上微微揉按了两下,助他恢复精神,口里冷冷道:"那好,现在就有劳太子送我出宫吧。"
他左手仍按在太子肩上,扶着他就向宫门走去,乌镇海与赵常量迷惑地抱棺相随。杜方柠却没有送,韩锷刚才步出暖阁之时,回顾了她一眼,她还从未见过他那么惨淡的神色,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已经碎了,且永难恢复。
韩锷挟太子走到了东宫门后,他身侧就是卜应与韦铤。宫外,是一个茫茫的夜。韩锷忽松开太子贽华,纵身前行。商山四皓就要追,他们这些日子可是受了太多闷气,杜香山却挥手拦住,要他们抢先看韩锷在太子贽华身上有没有下暗手。卜应与韦铤怒目望向韩锷去向,韩锷已走出将近两丈,他的身子忽倒跃而回,商山四皓与杜香山、周槐宾怒叫一声,齐齐护向太子贽华身侧。韩锷的腰下之剑忽已脱鞘而出,这一剑居然击向韦铤。只听锵然一声,他的剑在回势时与卜应的不测刀交击了一下。他这一下出手太过突兀,在场无人料到,却是他最称手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只听韩锷高叫道:"我龙城卫下,无可轻杀之人!"
他这回身一剑,居然已剑落韦铤左臂。这一击,却是对韦铤当日剑断胆卫胡尧民一臂的报复。
第四十三章:淡墨罗巾灯畔字
小风玲佩梦中吟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劫后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一阵温暖。他不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漠上玫,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呆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卓异。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害,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忽微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地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邙鬼对小计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邙鬼为何会那么快闻风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透露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啊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皇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致于你连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到最后,余婕才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他们欠我们余家的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儿慰抚。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儿冰凉最后助他脱出困厄。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在天边悬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人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蹿上屋顶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像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像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吸,已知他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子,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明朗轻快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上去容易
(者)摘去是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眷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韩锷当初告诉他,只说他是余皇后的儿子。小计心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却猜出了:锷哥对谁是自己的父亲不确定。
韩锷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了下,小计却自己先岔开了自己的问题:"锷哥,这两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韩锷回眼看向他,只见小计的神情变得有些悠远。只听他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还是一个男人,那真叫俊秀,比你强不说,就是原来在龙华会上见过的瞿立好像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韩锷怔了怔:他提起的那个人,难道是......卫子衿?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在梁王旧宅,他把我救了出来。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在商山四皓手里受了伤,伤得好像还挺重,因为在他带我奔跑的路上,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好像是在宫中,因为那里很静,那屋内的陈设也像是宫中才有的陈设。他进来看到我,叹了口气。我当时看到他的脸,不由就有些呆住了。长这么大,我也只是见到朴厄绯时那么呆过一次。再后来,他点了我的昏睡穴,在我睡时,他似乎就在替我疗伤。我重新醒过来,却已是黄昏了。屋内没有人,我爬了起来,勉强下了床,从窗户向外望去,院中也没有人。但我在院中却看出了布的有一个阵。那阵势好是古怪,像我们大荒山的十诧古图,却又不全是......"
韩锷怔了怔:芝兰院,那人果然就是卫子衿。却听小计道:"......天有些黑了,我有点儿怕,就在窗前案边点起了灯。灯点着后,我就看到那灯旁边有一方罗巾。那好像是男式束发用的罗巾,老样式的。那罗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却见上面似写的有字。我就灯看了看,上面写的却是,"小计的神情怔了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韩锷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却听小计接着道:"那方罗巾好旧了,上面不止一个人的字,还有些小字。刚才那几句字写得很硬很粗犷的。旁边的小字却要规整冷隽多了,字太小,写的人似乎心也很乱。我只奇怪:那墨迹一上罗巾,只怕不就浸润开来?写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来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写得我却不太明白,来来回回地好像都是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这么几句,我念了两遍,都记住了。不一会儿,我觉得有人进院来,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个救我的人却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没有醒,自己坐在桌边,用手拿着那方罗巾,半天没有吭一口气。我心里想,那方罗巾束在他的头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画上的那些穿着水墨长衫的人。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叹气,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凄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饿了。但那人拿来的干粮都是陈的,硬得难以下口,我吃不动。他摇了摇头出去了。到中午时,他就带了个女子来。那女子年纪不大,我后来叫她姐姐。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里说她,她的一张脸好像全被烧毁了似的,我刚一见到都有些怕。不过她做的东西可真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极平和温柔。接下来的几天,我伤还没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韩锷听他说到这儿,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长乐殿不远的玉娘湖边自己在水中一露头时见到的那个吹箫男子和那个很丑的女人相处的场面。
余小计接着道:"开始两天,我都没力气说话。到我有力气说话时,跟她道谢,她却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动手帮我洗脸洗脚,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了。"他脸上露出一点儿少年男子的羞惭之色,"我又跟她道谢,可却听她说:‘不用’,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是我该谢谢你。’我听得都愣住了,却听那姐姐用一种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顾,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么会让我来到这芝兰院中,来到他身边?’她的口气又温柔又缠绵的,那是发自骨子里的温柔。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温柔我见得多了,杜方柠的,我姐姐的,可那姐姐是真的好温柔。可那温柔的口气却让人听得......"余小计呆了呆,"......心里酸酸的。过后没几天,我就跟那个丑姐姐混熟了。我看出她不会恼人的,对谁像都会很好,有一次就问她:‘你喜欢他是不是?’她呆了呆,半晌没说话,后来才强笑道:‘我怎么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要么身份尊贵绝世,要么容貌美如天仙,我就是容貌没毁时,也配不上,现在又怎么配喜欢他呢?’。"
余小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当时听了就说:‘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哪怕你们身份再悬殊,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或不许你喜欢他,但其实,你喜欢就是喜欢了。就是这喜欢只能放在心里,那也是你最重要的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欢喜。其实,我那话本不只是对她说的......"
韩锷没明白小计怎么突然有这么一份优柔寡断的情绪来。余小计的唇边浮起丝苦笑:"那姐姐望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真的跟他有些像。’我当时一听就愣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好看罢了......锷哥,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一兜一转,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韩锷口吃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妈妈是余皇后的话,你父亲当然就是皇上呀。只是、只是朴厄绯当时隐隐露出个意思,说当年余皇后跟你见过的那个卫子衿相互认识。"
说到这样的事,他反没有小计自然。只听余小计怔怔道:"那就是了......"韩锷一怔:什么"那就是了"?小计已认定卫子衿就是他的父亲了?他们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极为古怪,小计可能真的有判断得出来的本事。却听余小计怔怔道:"看来,那皇上真的就是我父亲。"
韩锷更是一怔,他就没看出小计的长相哪一点儿像当今皇上。只听余小计怔怔地道:"我妈妈当初一定很喜欢他。我们大荒山的心法,原是能让自己的胎儿长得像自己在意的某个人的。我虽然真的跟他有些像,但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亲。如果是,以我的水清瞳一定看得出的;如果是,就不会只是这样的一种皮相之似了。但我觉出了:他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在看着我的妈妈。"
韩锷一愣:这又是什么道理?余小计忽似倦了,韩锷小心翼翼地道:"小计,你也看到过皇上了。那你看到他时,有没有感觉......"他不知怎么说才不会唐突。余小计却倦倦道:"他身上罩着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不穿。太极殿中,只有累世的阴气与富贵权力之气罩着,在那里,没有什么天性,我也看不穿。"然后,他却低低说了声,"锷哥,他喜欢的却不是我的妈妈......"
这近月以来,韩锷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时刻,那就是,两部兵马的调迁--连玉忽然走进他的书房,禀道:"韩帅,有信。"
如果说,入长安城三个多月以来,韩锷还算做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自两个月前他行走兵部后,经仔细考虑,面圣建议,请得了两份圣旨。一是调王横海回都,入主兵部,且令王横海率新练的精兵一万回驻长安城外之新丰,充实长安防卫;二就是调令古超卓率北庭都护府的万余精兵回守洛阳,镇抚关东。这两人一出东宫门下,一为仆射堂门下贵官,这种回调势力均衡,东宫与仆射堂都说不出什么话,再加上圣意明确,所以这旨意颁发得也还顺利。
如今,王横海终于率师而回了,正在新丰驻扎下来。连玉送来的书信却是古超卓所寄,信中说,他的人马已入萧关之境。只要再有半月时间,就可以到达洛阳。信末只有两句话:"早岁便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
韩锷看到这两句,脸上微微一笑。他于朝中诸文武交游颇疏,有过深交的却也只有王横海与古超卓两人。他与王横海一见如故。跟古超卓间,自诛杀乌毕汗后,也互相心许。他情知两人虽在势利场内,不得不尔,依附于东宫与仆射堂门下,其实却还算是以天下为重的人。韩锷在十五城时,就与王横海书信来往极多。对朝政之局,也颇多感想,许为知己。他与古超卓在西域一带,也相互试探久矣,而后终成深交。但这种交识只怕东宫与仆射堂的人都未必知道。看了古超卓信末的最后两句,韩锷读出的不是自嘲自讽,那分明是一种慨然勇诺。得他二人回来,各以万余精兵以镇两都之局,韩锷心中已可小安。
这一件事他早就在做--试着慢慢在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建立联系。信任都是慢慢建立的,这两人都说得上是个男儿汉。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有着这一点儿相同,虽彼此当朝不语,隔膜已久,但这件事,韩锷还真做成功了。
他心下微微一笑:接着就看小计的态度了。如果他也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有暇重回西北边塞了。西边吐谷浑一带边境,也确实急需料理了。韩锷闭了闭眼,想起那草短沙横的塞上,虽诸事艰苦,却有一种满心满腑的快意。
才出去的连玉忽然转回,禀道:"陈仆射专差人来请韩帅赴宴。"
宴席就开设在陈府的仆射堂。韩锷却没料到这居然是个便宴,竟只有陈希载一人。韩锷讶然入席,宾主坐好后,陈希载除了亲随,把余人都挥去了。韩锷捧觞要敬主人一杯,陈希载满饮一盏后,忽笑道:"韩兄,其实今日之宴虽在舍下,这主人却还不是老朽。"
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看,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呆在了那里。
只听贽平哀声道:"韩将军英勇果毅,是我现下唯一的希望了。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这里跪死,也强过出去后受那手足之残。"
韩锷呆了一呆,他早料到陈希载请他决非仅为客气,却再也没想到他会劝那三皇子行此一着--三皇子贽平,大概就是仆射堂一力扶持,以求另立储嗣的一着棋吧?韩锷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皇子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陈希载曾说过他生性至仁,那倒不如说他生性软弱罢了。不错,如扶立这么一个皇帝,仆射堂下的百官僚属,以后的日子定比在太子贽华一旦登基后过得舒坦。可韩锷生性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软弱,相比之下,他倒更喜欢太子贽华的一点儿野心与强悍之气。可是,叫他助谁呢?如果他真的有那个能力,是辅佐这三皇子登基,用他的软弱换来朝政的平定,让这个朝廷慢慢地溃烂下去,还是力助东宫太子,任他继位,放任一己之脾性,横冲直撞,毁了这个已历百五十年的文官系统,最后多半闹得个内忧外患,无法收拾呢?
韩锷伸手强把那三皇子扶了起来,按到席上坐下。只听陈希载在旁唏嘘道:"今日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三皇子。韩将军,三皇子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韩将军却不要会错皇子之意。"
怎么才算会错意?韩锷望着陈希载那老谋深算,养尊处优,但皱纹深处却忧虑尽现的脸:你让我怎么想才不算会错意?
他在陈希载的目光背后却读出了一份老辣。这位宰相,在朝数十年,权柄在握,如果皇上一旦猝死,他只怕是不甘心就那么让东宫登基吧?长安附近,左金吾将军还出自仆射堂门下,而长安城边,共有禁军近十万。其中大多只怕是无主见之辈。以韩锷兵部行走得来的判断,宰相与太子在军中的实力大致相当,各有近万。一旦激变,鹿死谁手,就要看天意了。所以自己虽分量不太大,在他们看来,却是必争的一股势力。
韩锷心中正自转念--那三皇子却不太会说话,似也看不清什么真正的局势,脑中的一点儿东西大概都是陈希载教给他的,倒是陈希载掌控了席上话语的主动之势。他屡屡朝韩锷套话,韩锷只是虚应不答--也许,如能得紫宸俞九阙之助力,皇上的日子再拖上两三年,这个难解难拆的局势在王横海、古超卓与自己的努力下还可以顺延平定下去。其间虽有牺牲,不过总比一旦太子与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吧?他现在不能多话,只有虚与委蛇。
那三皇子只是劝酒,这酒却把他自己先劝到了醉乡里去。看着伏在案上已酣睡过去的三皇子贽平,陈希载忽喟然一叹:"我前日到宫中面圣时,皇上确实老了,神思大不如前。圣上当时突然慨叹了一句:‘其实,我该还有一个皇儿。我最近做梦老梦到他还活着,隐约记得当时为他生辰不利,不易生养,是瞒过外面悄悄抱养去了。他如还在,现在也该十九了,也算长大了。他的名字,却该是贽计。"
他说时,扫了韩锷一眼。韩锷心中冷冷一惊,却听陈希载道:"我听圣上的意思,对贽计皇子青睐有加,似也还在念着余皇后当年情分。如他在,只怕皇上倒真想立他为嗣的。"他分明是在暗示:他已在让步,分明在说,只要不让太子贽华得继大统,别的,其实不用管什么三皇子,什么都可以商量。
韩锷心中却冷冷一转念:余婕,那个余姑娘,她的连横已越来越有力。
一阵微风吹过床帏,余小计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环佩的声音,那似乎是卫子衿身上的环佩,一声声清脆,如他已缺失好久好久再难获得的东西。可那环佩声中,却似有一袭长衫立着,那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风吹来,抚过脸颊,让他感到了一点儿安适。他正在觉得心神舒泰时,却听床边有个人叫道:"小计,小计。"
余小计一睁开眼,见床边立着漠上玫--其实该是他的表姐余婕。余小计翻身坐起,却听余婕叹道:"小计,怎么,你做梦还在练功?这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余小计不答。余婕却看向他的眼里,低声道:"小计,我已看出来了,咱们大荒山无稽崖所传的《何典》你已练到了极荒僻的根里。"
余小计忽一皱眉,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余婕却强迫他听下去:"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何典》中的心法,有的太不切实,简直荒诞。你别再练了,小心最后害了自己。"她的眼中有一点儿了解,话中也有一点儿别样的意思。余小计忽然怒声道:"我不用你管,我的命是自己的!再怎么荒僻,也是自己愿意。"
他这还是头一次反抗他的表姐。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而已。"
第九章:玉检赐书迷凤篆
金华归架冷龙鳞
"小计,你想不想和我回塞上去?"韩锷轻叹着说出了这一句。他也知这种愿望简直像一个梦一样,但正为它的遥远,在他的疲惫中,他才会突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三天前,他曾午夜出城,暗里飞马去了新丰一趟。这一去,是为了私下约见王横海,他与他有好多事必须面商。他出门办事,唯一的顾虑本就是小计,但现在,他对小计的安危倒真的不用那么担心了。因为,他已请漠上玫出手相助。
得"漠上玫"余婕助力之后,大宅内此时已密布了她们大荒山的十诧古图。看到那阵势,韩锷就知,以东宫之力,就算加上龙门异与北邙鬼,要想攻入这宅院,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他们还未见得就敢那么明来。
但让他心惊的却是漠上玫手下的实力--他现在想到余婕时,却首先想到的称呼总是漠上玫。对于他而言,当日,那个柔婉的余婕当真已经死去,活着的却是杀伐决断的女匪漠上玫。
余婕调来的人并不多,一共只有十六个,但人人俱是高手。韩锷真是一见心惊,大荒山居然还留有如此实力?余国丈当年所图也大,他们当日送余簌儿入宫想来并非无意了!只怕当年就是为这,东宫太子与洛阳城中的韦杜二姓在余皇后死后还一意对余家斩草除根。这些人布就的阵法,让韩锷一见也是心寒--就算他仗恃长庚之利,与这多年苦修所得,面对这样的一群人,一个阵,他也毫无自信走出去。
而余婕的实力断非仅此。她的"来仪"门秘传消息之能更足以让韩锷心惊,且其势力密布长安洛阳两都之境。朴厄绯呀朴厄绯,余婕呀余婕,她们的事安排得可真是妥当啊!出面的只是余婕这一个小女子,但她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大荒山当年劫后残存的实力?
余小计听得,眼中却突地一亮:"想,怎么不想!"他面色急切,似乎想马上跟着他锷哥回到塞上一般。
但韩锷却心中一叹:哪有那么容易走得开?目下的长安,与平时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他已深深明白,这锅水已经将沸!也许是自己和小计的到来,加快了那矛盾的爆发吧?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东宫与仆射堂均已蠢蠢欲动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古超卓之军已至洛阳。他与王横海俱在局中,消息灵敏,传回的关于仆射堂与东宫透给他们的信息都是:两边都已准备发动了,却又都有所顾忌。
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的联系目下靠的却是余婕的"来仪"一门了。韩锷心中一叹:这浑水,自己已是越趟越深了。
他静了静,才道:"那,小计,你不想当皇帝?"他又加重了一句,"你是更想回塞上,还是更想当皇帝?"他这话像是玩笑,余小计却知他不是玩笑。这还是他们兄弟间第一次正式提起这个郑重的话题。韩锷看着小计的脸,看着他唇上微微的唇髭,看着他突起的硬硬的喉节--小计真的长大了。他在等着他的一个回答,自己静静地半笑着继续道:"你只当锷哥说的是笑话。你要是真想,也许咱们真的还有那么点儿机会。你一朝坐上皇帝宝座,那威风,可就大了。"
然后,他心底猛地就轻松了一截,而且吃惊地发现:如果小计真的有那份野心,那谋求继位之举的选择似乎比退归塞外的选择还来得轻松些。为只为,这摊浑水他们已涉入太深吧?他头一次感到,原来这世上的选择,进比退反而更容易!有无数推波助澜的势力就逼着你那么前行着。而要想洒然一笑地退,才是真的不易。
余小计的面色也难得地正经起来。他抱着膝盖坐着,想了好久,才肯定地道:"我不愿意。"
韩锷拿眼看着他:"真的不愿意?"
余小计点点头,却没有多解释。他与韩锷之间,本已只需一个回答,而不需解释。韩锷微微一笑,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他笑着道:"你给锷哥出了个大难题呀。现在这个长安,咱们想波澜不惊地全身而退,只怕比想争夺什么还要不易。"
他们正说着,却忽见连玉走来,只见他在韩锷耳边耳语了几句,韩锷的脸色就微变了。连玉说的是:前日御史台已经有御史上书,参洛阳韦家不法之事;今日情况更恶,又有御史上书,参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诸多不法事。更有参这卖官贪赃之事,关联东宫太子,并有实据若干,一一详列。
这事没那么简单--仆射堂忍不住了,已经发动。接下来的几天,韩锷忙得更是脚不点地。因为,朝中那参太子的折子与谏书雪片般飞来,从各州各府到朝中谏官、御史台,乃至三省六部,都有奏议。
陈希载已经发动了他属下的文官系统,看来这一次打定主意要伺机扳倒太子。而圣上的旨意也颇严厉,已令详查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被所有谏官所参之事是否属实。
三天之内,旨意频下,命逮捕曹蓄厚,查证其实;接着又命封其家产,拿其党羽;后来甚至已严斥太子妃,令其幽居。让韩锷万没料到的是,这本属大理寺的事,圣上居然下谕命他参同办理。
这一下他等于已卷入漩涡正中。韩锷一时只觉风云变色。没想,这日晚间,肖珏突然深夜来见韩锷,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密旨。
韩锷看罢,沉吟不语。圣旨大意是说:近日圣闻,当日余皇后所产皇子时曾遭陷害,然邀天之幸,并未身死。命韩卿着意访查其下落,又闻余皇后死前曾留有血书一纸,望韩卿详查云云。
韩锷心头细想:难道,当日余家灭门,为的就是这纸血书?那当日紫宸所想要的,洛阳王也想要的,甚至曾与方柠引起争夺的,还有于自望为其身死的,最后为杜方柠在利与君手中抢走的,是不是就是这卷血书?
那血书关联着什么?韩锷想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也想起余婕与朴厄绯倾力所图之事,难道那血书的内容,可以证明小计真的是皇子?
下期预告:
没想到,长安城中那残酷的围杀,就这么被韩锷破了局。挟天子以令诸侯,韩锷勇谋之下,终护得小计周全。可又有谁能想到,那么娇贵的洛阳女儿,竟耍出了如此阴狠的"釜底抽薪"之策。皇上驾崩了,明天,明天的长安会是什么样?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山雨快要退去时,故事又该如何了局呢?请留心关注《洛阳女儿行》之大结局,下期即会释你所有的疑惑!